“灵魂不灭”信仰并非宗教或某种情感保护伞(security blanket)的副产物,实际上它根植于我们意识的最深处。
人人都想知道,他们自何而来,他们由何而来。
人人都想了解,生命戛然而止,何处才是归宿。
但是无人知晓,我想还是让这个谜团随它去吧。
当艾丽斯·德门特(Iris Dement)唱响Let the Mystery Be这首有关逝后的歌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点头附和——这使人颇感奇怪。实际上,当谈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哪里才是归宿时,真正的谜团,其实是我们为何如此确信这是一个谜团。毕竟大脑和其他器官并无不同,都是机体的一部分。作为大脑的主要任务,与其说“思维”是个名词,不如说这是一个动词。我们为何想了解肉体死亡后,思维去往何处——难道思维也随即消失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各种文化背景下的许多人都相信,灵魂是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存在。至少,不能确定人死后思维去向哪里。心理学研究使我相信,这些非理性的信仰是自我意识不可避免的副产物,它们并非源于宗教,也并没有减少人们因不存在感而产生的恐惧。由于我们从未有过意识缺失的经历,因而无法想象死亡的感觉。事实上,死亡无法被感觉,这就是问题所在。
人们通常认为死亡非常神秘,也愿意相信死亡并非人生之路的终点。的确,社会心理学研究中的一个知名学说——恐惧管理理论(terror management theory)辩称,“灵魂不灭”的信仰,减缓了人们对于自我不存在感(ego’s inexistence)的极度焦虑。
管理理论者认为,我们拥有一个秘密的心理防御武器库,来抑制自己对死亡的焦虑。就拿我正在撰写的这篇文章来说,恐惧管理理论可能会告诉你,我为后人撰写了这篇文章,并使这个瞬间想法比我这个生物有机体存活得更久(如果一年后这套理论仍有人依稀记得,我就会谢天谢地了)。
这只狗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四岁的儿童就能很好地辨别其中的差别。
然而,包括我在内的一些研究人员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我意识的进化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论点:我们的祖先被一种不可动摇的错觉所蒙蔽,认为思维是永存不朽的。这一非理性的错误已被我们毫无保留地继承下来。
“灵魂不灭”
即使是那些声称自己不相信“灵魂不灭”的人群,也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正如哲学家、自然主义中心(Center for Naturalism)创始人托马斯·W·克拉克(Thomas W. Clark)在1994年为《人文主义》(Humanist)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样:
有一种备受争议的观点认为,死亡降临,随之而来的就是虚无。死亡是一个深渊、一个黑洞,是经历的终结,是永恒的虚无,是永远的消失。这一观点的谬误之处,在于使虚无太过具体化,赋予它明确的状况或特性(如“黑暗”),然后将死去的人置于其中——这样一来,我们便以某种方式落入了虚无之中,在那里永恒存在。
考虑一下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已死去。或许你会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悄然逝去,但没有人会告诉你——当一切都结束,死亡的确降临。需要提醒你的是,为了储存各种类型的信息,包括你已经死去这个事实,正常工作的大脑皮层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一旦死去,大脑的工作能力就跟一个生菜头没什么两样了。2007年,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的哲学家肖恩·尼古拉斯(Shaun Nichols)在《综合》(syntheses)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写道:“当我试图想象我自身的不存在时,我不得不先想象自己对这种感觉已经有了了解和认知。毫无疑问,这里冒出了一个悖论!”
听起来,这个发现并没有解开什么谜团,但我打赌你绝对没有想过它的真正意义。它意味着从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你自身的死亡是无法证伪的。正是这一悖论让歌德感慨:“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自身不朽的证据。”
即便我们愿意相信肉体死亡之后,思维随即消逝,也要经历困难的思想斗争。2002年,我在《认知与文化》(Cognition and Culture)杂志上发表了一项研究结果:当参与实验的大学本科生被问及一系列关于某位逝者的心理感知能力的问题时,我们发现,在他们脑海中,灵魂不朽的错觉占据着上风。
一生当中,我们经历过多次无意识状态,比如无梦的睡眠。但就意识的定义而言,其实我们从未有过无意识的经历。因此,当我们试图想想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时,却发现根本没有参照可言。
我告诉学生们,当理查德(Richard)连人带车一头撞上电线杆上时,他立即一命呜呼了。当受试者读罢一段有关理查德车祸前心理状态的描述后,我询问他们,既然他已死亡,还能否继续体验这种精神状态:“理查德还会想着他的妻子吗?如果在死前他刚吃了一块薄荷糖,现在他还能品尝出薄荷的滋味吗?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吗?”
你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的表情。很显然,很少有人会停下来思考一下灵魂是否有味蕾、性冲动,能否感知头疼,因而大多数人给出的答案都含有心理延续性(psychological continuity)推理。他们想象的是,尽管理查德已经死亡,但他的思维仍旧发挥功用。这一发现并不出人意料,因为一项单独的心理测验量表调查显示,大多数参与答题者都相信灵魂是以某种形式存在的。
令人吃惊的是,那些相信人死后灵魂随即消逝的参试者偶尔也会表现出心理延续性的认知。而在填写调查表时,这些人都在“所谓的‘灵魂’或个性意识在肉体死亡后也会随之消逝”这句话前的方框中打钩,表示认同。他们当中,有32%的答案暴露出了他们内心隐藏的真实推理——感情与渴望会超越死亡而继续存在;36%的答案表明,他们对心理状态的推理与记忆、相信、知晓等知悉过程相关。一个特别激进的学生认为通篇问卷愚蠢可笑,他似乎认为我是个傻瓜,竟提出这种问题。不过好在他接着指出:理查德当然知道他的死亡,因为并没有什么来世,他今世就知道他会死。
“不存在感”的概念化为何会如此困难?在我看来,部分原因应归咎于“模拟约束假说”(simulation constraint hypothesis),即试图借助自身的意识经验(conscious experience)来想象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死亡与我们此前的任何经历都毫无相“像”之处,因为没有意识,我们就无法意识到自己是死是活,再逼真地模拟真正的虚无,也无济于事。
如同凝望一个镶有镜子的走廊一样——这并非什么视觉小把戏,不相信肉体死亡之后灵魂仍会存在的人所面对的是主观经验的认知回响(cognitive reverberation)。在西班牙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1913年的长篇论文《人生的悲剧意义》(The Tragic Sense of Life)中,读者几乎都能想象到德乌纳穆诺为了苦思冥想这一确凿事实而焦躁不安的情境。他写道:“试图用无意识的东西填满你的意识,是不可能的。为了充分理解它而打破砂锅问到底,会让你头痛欲裂。”
慢着,你可能会说德乌纳穆诺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我们都有过“虚无”(nothingness)的经历——比如每次无梦的睡眠。但是这一假设并不正确。克拉克说:“或许我们偶尔会有这样的印象,曾经经历或‘遭遇’过一段无意识期。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无意识的虚无不可能被真切地感知到。”
如果说精神的不朽,表示我们是以一种本能、自然的方式思考死亡,那么或许我们尤其期望幼儿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推理。八岁时,我目睹了我家的金毛寻回犬萨姆(Sam)的遗体被埋葬在屋后的小树林里。当时我认为,萨姆仍然知道我还爱着她,也知道我很抱歉没能及时与她告别。没人明确告诉过我,萨姆的灵魂依然活着,即使是我父母也没有这样说过。密封在潮湿的盒子里,她已经归于尘土,但我从没有认为“她的灵魂依旧存在”是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你问我,萨姆当时经历了什么,或许我的回答会类似于杰拉尔德·P·库克尔(Gerald P. Koocher)曾提到过的答案。1973年,库克尔在《发育心理学》(Developmental Psychology)杂志上发表了一份研究报告,当时他是美国密苏里大学哥伦比亚分校的一名博士研究生,后来成为了美国心理学协会主席。他曾询问一群6~15岁的儿童:当你死亡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与模拟约束假说的结论一致,许多答案都是基于日常经历来描述死亡的,比如“睡着了,感到‘平和’或是简单的‘昏过去了’”。
宗教并非是“灵魂不灭”的信仰产生的缘由,相反,它是文化增强并美化了我们固有的心理倾向——相信思维会永存。
灵魂能脱离肉体吗?
我们天生就相信灵魂不灭这一说法,这可能与我们此前讨论的几种认知悖论相关。然而,尽管模拟约束假说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相信诸如“灵魂永不消逝”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情,但它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何人们会设想灵魂能摆脱肉身的桎梏,像无形的氦气球一样飘入永生的国度。毕竟,就算我们相信灵魂会附体骷髅,也不会有人阻止我们——当然,很少有人相信灵魂是在骷髅里永生的。
我们知道,人们不会因为我们看不到他们,就不存在于世间。发育心理学家甚至用了一个奇妙的术语来形容这一基本概念——人的永恒(person permanence):我们默认某位熟识的人正在某个地方做某件事情。此时我正在贝尔法斯特撰写这篇文章,但我可以想象出我的朋友金格(Ginger)正在美国新奥尔良遛狗或愉悦地与丈夫斗嘴,因为我知道她每天都做这些事情。
2006年,我在《行为与大脑科学》(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上发表过一篇题为《人的灵魂心理学》(The Folk Psychology of Souls)的文章。当身边某个特别的人突然逝去,人类的认知能力不足以迅速适应这一情况,并及时更新我们错综复杂的社交网络。我们不可能因为某人的突然逝去而关闭“人的永恒”这一想法。尤其是那些交往密切或者虽不常见但心中仍时时想念的人一旦逝去,这种及时适应的能力则表现得更差。
既然如此,“人的永恒”恐怕就成了横亘在有效认识死亡——永远静止的一堆碳元素残渣——之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了。对于人们来说,想象着逝去的生命正在一些混混沌沌、难以察觉的地方继续生活,这再自然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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