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渠哲(化名),男,36岁,个体经营
渠哲冷峻、孤傲,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及深凹的双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霸气,给人一种令人生畏的感觉。倾诉的过程中,渠哲烟不离手,他大口大口地吸烟,吐着浓浓的烟雾。看得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平静自己复杂的心绪。
我是沛县梁寨人,刚懂事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家很穷。老少三代八口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读书后,我的成绩很好,但初中只读了一年,父亲就不让我继续念书了,我是家中的长子,理应承担起家中的担子,父亲把我带到砖窑厂,和他一起搬砖、烧窑,挣钱补贴家用,那年,我刚满十五岁。
在砖窑厂辛辛苦苦摔打了三年,我已经长得又黑又壮了,1989年初,媒人给我介绍对象,就这样,我认识了大我三岁的阿华。相处一段时间,感觉还满意,阿华很疼我,也不嫌我们家穷,年底,我们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一直不富裕,但我和阿华却恩爱无比。阿华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老人照顾得细致入微。生活虽然贫穷,但我们的日子却其乐融融。
婚后不久,砖窑厂关闭,我失去了工作。没有了经济收入,我便每天到水塘钓鱼、捉虾,拿到市场上去卖,夕阳下、黎明时,阿华就像我的影子陪伴我左右,我们的篓里总是满满当当。田埂上、稻田边,留过我们的足迹,飘过我们的笑语。1990年春天,阿华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折磨着她,可阿华仍坚持每天陪我去水塘,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看着身边挺着肚子的女人,我常想:幸福往往就是这样简单,无声无息、单纯而自然地包围着我。有了阿华的陪伴,即便是再艰苦的生活,我也很满足和幸福。我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让阿华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十月怀胎,阿华生下了双胞胎儿子,这下可乐坏了我们全家,四世同堂、喜得双子,全村的人都来道喜,我们全家人脸面大增,阿华也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
孩子一天天长大,捉襟见肘的生活还得维持。不幸的是在一次扛货时,我从车上摔了下来,左手臂粉碎性骨折。养伤期间,阿华告诉我说她要去打工挣钱,实现她的人生价值,我不同意,但她下定了决心要出去,还要挣大钱回来,活出个人样来。我说服不了阿华,况且我当时又不能挣钱,毕竟家里每天都要生活、要开销,于是,我们俩换了位置,我带孩子,阿华便去了县城打工。
一个多月后,阿华回来看看,带来了老人孩子的营养品和衣物,还给我留下了400元钱。她只告诉我说在县城招待所工作,待遇很好,让我放心。在家住了一晚,阿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和孩子,回了县城。以后的日子,阿华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除了带来生活用品外,阿华还要给我千儿八百的,阿华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家的生活逐渐改善。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后,便被邻居大嫂的一句辱骂彻底打碎了。
1994年六一儿童节那天,我那两个楞头楞脑的儿子把邻居孩子的头打破了,乡里乡亲的,处理完后也没有什么事了,恰巧那天阿华回家,她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抱着一个,对两个孩子亲热不已,一向和善的邻居大嫂先是指桑骂槐,后又泼妇似的指着阿华的鼻子大骂:“不要脸,在外面做婊子。”阿华则跑到屋里掩面大哭……
多年来,我们村的民风纯朴,且大都是族亲,家家都沾亲带故的,村民相处和睦。阿华被骂的事无疑像炸开了油锅,在乡风保守的农村,女人外出打工的很少,更何况被人骂作在外面做婊子呢?晚上,我满腹疑惑地质问阿华,她默不作声,只是嘤嘤地抽泣,任凭我怎么问,她就是不开口,我急了,抡起巴掌抽了过去。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华,我一阵心疼,结婚五年了,我们俩脸都没红过,这次我却动手打了她……我恳求阿华:“原谅我,只要你说是与不是”阿华还是不语,我急得大叫:“你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把全家的脸面都丢尽了!”看我闹个不停,家里的老人出来劝慰。当着全家人的面,我给阿华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你真的做了丢人的事,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阿华失声痛哭,老人劝我:“算了吧,念念阿华的好。”我不依不饶,怒火中烧,猛然间,一股屈辱直冲脑海,我拖起阿华,把她推出门外。
后来证实,阿华在县城里确实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得知这些的时候,我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愤怒、屈辱、痛苦、憎恨,搅得我内心波涛汹涌。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针,怎么也猜不透,阿华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日子再穷也不值得去卖身啊?女人在金钱面前难道就如此脆弱吗?
快过中秋了,阿华回来了,她太想孩子、也放心不下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看见阿华,我气不打一处来,一阵拳打脚踢,我把她和她带来的东西统统扔了出去。因为她,我们家已经成了全村的热点话题了,一家老小,再也丢不起这个脸面了。我提出了离婚,阿华坚决不从。她跪地相求,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她悲切地哭诉:“我是爱你和孩子的,我不能没有你们呀!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看着她乞求的眼神,听着孩子们哇哇的哭声,我如梗在喉。被屈辱逼疯的我早已把对阿华的爱转化为恨,我咬牙切齿地说:“婚是离定了,这个家你永远也别想再进了,两个孩子,你一个也别想得到,也永远不允许你来看他们,因为你不配!”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以后,阿华每来一次,我就打她一次;只要孩子们和她在一起,我就当着她的面打两个孩子,我用这种方式来惩罚阿华。她给孩子买的东西,买多少我扔多少,两个孩子慑于我的粗暴脾气和巴掌,不敢在我面前提及“妈妈”二字,我告诉他们:“妈妈死了”,可听见孩子在睡梦中哭喊着要妈妈的声音,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1994年底,阿华和我办理完离婚手续后,便离开了县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自尊、自信、情感已被我践踏得体无完肤,乃至身心破碎。两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懂事地跟着我,我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他们,我没日没夜不停地工作,干活、挣钱、养活孩子,我用劳累、辛苦来麻痹自己,想以此忘掉一切。深夜,当我独坐星空下,总是泪水难禁,黯然神伤。我想不明白,我和阿华对家庭、对人生、对金钱的理解为什么会不一致呢?时光开启了怀念的闸门,我真渴望时光倒流,回到我们一穷二白、摸鱼捉虾的日子。
我的岳父母一家都是要面子的老实人,她们也恨阿华的不争气,拒她千里。艳子是阿华的堂妹,在萧县开种子店,阿华走后,她常来我们家看望两个孩子,也常为两个孩子添置衣物,两个没娘的孩子很依赖这个温柔善良、长相酷似阿华的小姨。和艳子在一起,我们都回避关于阿华的话题,只是艳子经常为我们家花钱,让我愧疚歉意。
转眼间,两个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1996年夏天,刚给孩子报上名,艳子送来了为孩子们买的书包和新衣服,看着孩子们高兴地试穿新衣服,艳子泪水婆娑地问道:“姐夫,你还恨俺姐吗?”我不高兴地说:“提她干吗!”艳子幽幽地说:“俺姐有病,都快要死了。她查出子宫癌,半年多了,她一片药也不吃、也不看,还不知道能撑到哪一天哪!”我听后惊呆了,我知道艳子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当天,我带着孩子和艳子一起到了萧县。原来,两年前阿华被我赶出家门、离婚后她便来到萧县,和艳子一起做种子经营生意,她牵挂我、想念孩子,但无颜去探望,只能委托艳子前来,捎来我们爷几个的消息。两年多来,阿华把自己封闭着,她辛苦、认真地做着每一笔生意,省吃俭用为孩子攒着每一分钱,淡然地走着自己的路,但她内心深处一直有着对丈夫孩子最大的牵绊、愧疚,面对我近似暴虐的跋扈行径,她的心一如满园的枯枝落叶,一片片坠落而干枯,身在异乡又查出患癌,那将是何等的绝望啊?为了省钱,她不去医院,任凭癌症的侵袭折磨……
看到蜷缩在床上、形容枯槁的阿华,用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拥搂着两个孩子失声痛哭,我肝肠寸断。我不顾阿华的坚决反对,强行把她送到医院,可是,无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她的全身遍及心肺。一个星期后,阿华离开了人世,死前的一天,她一直幽幽地念叨着:“真是报应啊!上天在惩罚我……”
农历七月初六,阿华出殡,因为我和阿华已经离婚,她的尸骨不能入我们家的祖坟;嫁出去的闺女不能回娘家安葬,也是一种风俗。阿华只能孤苦伶仃地埋葬在荒凉的无名山下。两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知道,这一次他们的妈妈是真的不会回来了。一直坚强刚毅的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以孩子的名义为阿华买了花圈,看她最后一眼时,我悲痛得不能自抑,晕厥过去。
阿华死后的几年里,我们家不得安生,我总是在夜晚听到她在院落里的脚步声,也抹不去她幽幽的泣诉声:“报应啊,上天惩罚我……”去年,是阿华去世十年整,我的两个孩子也虚岁十七了,清明时,我给孩子们商量,把阿华的坟迁到了我们家附近的田埂上,在这里,阿华能看见我们一家进进出出,但愿她九泉之下不再孤单……
结束了对亡妻怀念般的倾诉后,我看见渠哲腼腆地笑了,黑黑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感,他说,阿华死后的第三年,他和艳子结了婚,是岳父母、家人和孩子们撮合的,这也是亲上加亲。艳子疼爱两个孩子,孩子更离不开这个姨娘。
是的,爱也罢,恨也好,当一切随岁月流逝,成为过去,留给我们的只是回味。悲也罢,喜也好,只要我们心里盛开宽容、理解、感恩的鲜花,我们的人生就会一路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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